《唯识新引》上次谈到清辩论师所涉及的「有」与「空」的问题,此一问题不仅在佛法讨论个不停,实际上在中外哲学思想也是争论不休的。以西洋哲学为例: 柏拉图(Plato,429–347 B.C.E.)的哲学,看这个现实世界是没价值的生灭变化世界,可以说是从「断灭空」来设想的。柏拉图把理念的世界当做有价值的永恒世界,这种有与无的哲学思想,一旦被希伯来一神教所运用,就成为几千年来,西洋精神文明走向的根本支柱。永恒的上帝世界或者上帝的永恒世界,便成为两千多年来欧美人文归属的基础。到现在为止,美国总统的宣誓,还是在上帝的意志下做宣誓的。 中世纪的西洋思想,完全在基督教笼罩下。在哲学思想上,叫「黑暗世纪」。当时的上帝思想,大家都不敢去碰。到了笛卡儿(René Descartes,1596-1650),从思想认识层面之「有」上,说:「我思故我在」。后来德国哲学家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提出「自我非我哲学」,也是从有上谈有。在此将费希特的「自我非我哲学」,和佛法所涉及的「无我」作一比较。 在佛法中,一方面说「无我」,另一方面又说常乐我净。看了好像有矛盾。实际上,佛法的无我是从两方面来说的: 1.俗谛是「因假说我法」,一切因缘生、因缘灭,没有一个什么「我」。 2.同时「自性佛」用哲学的名词来讲,即「本体」、「本来清净」(没有什么本体,只是思想诠述的方便),也就是本来常乐我净。它是超越有与空的。所以龙树的「大智度论」有十八空:「内空、外空、内外空、空空、大空、第一义空、有为空、无为空、毕竟空、无始空、散空、性空、自相空、诸法空、不可得空、无法空、有法空、无法有法空」。连第一义也空,道理在此。 了解了佛法所涉及的「无我」,再看康德的「物自体」和费希特的「自我非我哲学」,其义趣与佛法,大不相同。 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集以往西洋哲学大成,用「十二范畴」及肯定空间与时间的方法,将知识建立在真善美的基础上:「纯粹理性批判」为「真」,「实践理性批判」为「善」,「判断力批判」为「美」。在这三大批判中,康德引出了形而上学的一个最大问题: 物自体是不可知的。 这一论点,刚好与东方哲学不同。东方哲学儒释道三家,都有定慧的基本方法印证物自体。佛家就是了解物自体,归到常乐我净的真我。当然,若以真我为真我,死死的予以抓住,仍为一种痴,所以唯识重要经典「解深密经」,强调:成就无为法,又要超越无为法。佛法不搞永恒论,只接受「法尔如是」。 写到此处,又想起「金刚经」。 「金刚经」结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也就是说: 凡存在即不永恒,存在就是梦幻泡影,梦幻泡影就是存在,这还是「有」。从梦幻泡影这一观点来讲,「金刚经」不是说空,是说「有」的,说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再看「金刚经」一开头讲: 「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也就是要发心、行菩萨道、度众。这是「有」,不是「空」。 维摩诘经说:「发心就是出家,出家就是发心。」 佛法的最后是归到华严经的普贤行愿品。普贤行愿也是「有」,不是「空」。 现在再回到费希特的「自我非我」哲学,很值得将它跟佛法唯识作一比较的理解。 费希特除了不相信启示的宗教、只相信理性宗教以外,他改造了康德的物自体哲学,就是说物自体不待外求,反对外在有自在诸物的假设,同时认定先天知识和后天知识是一致的。 所谓「自在之物」,是存在我们思想之中的。认识的素材与形式,以及感性与知性的对立,都只存在我们认识的自发性中。这就涉及到意识。 在人的意识中,包含了存在与自己对此一存在是「知」的知识。费希特强调:只有从共同的思想根源出来的知识,才具有科学性。 这个共同思想根源,是什么呢? 他说:「就是自我。」 自我的建立,是透过理智和直观而建立的。故他强调知识的第一命题,就是建立自我。说到此处,费希特与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并无不同。 这种思路,实际上也包含在唯识的五徧行(作意、触、受、想、思)中。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费希特继续往前推,由理智与直观建立自我,也就是「自我」建立「自我」。这是从思维意识型态出发,建立「自我」。因此和唯识学不同,唯识学是以阿赖耶识为理论基础,透过实证经验,归到转识成智。是要超越意识,在一切存在中超越一切存在,而费希特是在意识层面来建立知识系统的。 费希特的「非我」,是由第一层「自我」作为一种对象,而成为第二层「非我」。由于自我与非我的对立,即A与非A,原来第一层是A=A,自己等于自己。当自己等于自己,这也就是同一律。一旦将自己成为一种客观对象做思考,那就是「非我」。这在思维的逻辑或逻辑的思维上,成为一种矛盾。本来自我的同一,反而成为自我的矛盾,这就是其矛盾律了。 最后,要使设立的「自我」与「非我」形成互补的作用,两者就能统合在绝对自我里,回归意识的统合性。这种由「自我」与「非我」之间的辩证,可以显示出一个普遍的客观自我。这是充足理由律。 费希特从「同一律、矛盾律、充足理由律」继续往前思考:推演出性质与实在、否定、限制或决定性这三个范畴的命题,在这三命题中,肯定自我具有能动性。它不是某个东西的活动或行动,而是活动或行动的本身。 这三个命题,是辩证式的统一在一起的。 费希特的思想没有舍离康德的「道德」哲学。 康德说:「道德是无上律令。」 费希特的哲学归到「道德」,与大学的「止于至善」、和「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及唯识的善十一,是相通的。 费希特的哲学在「美学」上,是以自我做为美学的基础,它认为美和美的事物,是主观产物,完全依附自我,与自身统一,没有客观性。 在审美理想中建立无限直观的判断和理解,不需要客观做前提。这些都和佛法「内触妙乐」有某种相似性。所以东方哲学如何与西方哲学做一比较性的理解,那是重要的。 以上之所以谈及费希特,意在以其为例,指出西方哲学,多落在意识层面之有上,未超越意识证「空」。 在中国的哲学思想系统中,最接近佛法的「空、有」思想的,是老子。 老子说:「有无相生。」 又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把老子这几句话,放在一起做了解,他所说的「有」,既是佛法真谛的「有」,也是指俗谛的「有」。但「名可名,非常名」一语句,是指语言的表诠或表诠的语言,无从表达什么是真谛或道。 「有无相生」,也就是没有「有」就没有「无」(空),没有「无」(空)也就不可能有「有」。要注意这种哲学概念的表达是:并非有了「无」(空),才产生「有」,而是因为有了「有」,才归到「无」(空)。「空」可以说是与数学的「0」相似。 应注意的是,世间并没有一个什么实际事物是零(「0」),但如果没有零(「0」)一概念,数学和科学便寸步难行。同理,如无「空」,便无佛法,也无存在。 谈到有与无,或者有与空,要注意一下「易经」的基本思想: 「一阴一阳之谓道。」 万事万物,也就是一切存在,无不是阴阳构成的。从物理学来讲,阴与阳的记述与表征为阴电与阳电。而个别的阴电与阳电本身,还不是实际发生作用,可以感觉到的电流。因为阴电是电子、阳电是电洞。要一阴一阳两个一起作用,才是电。也就是说:易经讲的「一阴一阳谓之道」,要两者相互发生作用,才成其为道。万物的存在或存在的万物,为「道」。之所以为道,此也、彼也、不此也、不彼也、犹是也。这也就是庄子说的: 「道在一切中,一切在道中。」 孔子也说: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一切一切,都原来是此也、彼也、不此也、不彼也、犹是也。 观音法门说得更精妙: 「动静二相、了然不生、闻所闻尽、觉所觉空」,才能悟到什么是道,也就是真正了解到:存在究竟是什么。 如此说来,有无相生,有是道,空也是道。实际上,也没有一个什么「道」或不「道」。 说来说去,还是落在言语的表诠和表诠的言语上。以指指月,指不是月。所以庄子说: 你说、我说、他说,都不是那个(佛法所说的真谛)。 释迦牟尼佛更明确的在悟道的「楞严经」说: 凡有言说,都无实义。 要问: 那在佛法中的「空」与「有」究竟是什么? 过去历代吵来吵去,忽略了一个根本设想,那就是谈空与有,必须从释迦牟尼佛整个佛法思想系统做理解。如果不从释迦牟尼佛整个佛法思想系统,理解这个问题,就永远谈不清楚。 释迦牟尼佛对空与有的设想,是从四方面来谈的: 空、有、即空即有、非空非有。 要了解这四重,最重要的是从「心经」和祂在灵山会上的传法偈来做理解。 心经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即是指一切有形的存在。「色」的存在之起始、过程、转化与归结,是在一切存在的全体中,也就是说:宇宙的存在在一切中,一切的存在在宇宙中。释迦牟尼佛称其为「阿陀那识」。这「阿陀那识」就是有。那这个「阿陀那识」的有是什么? 释迦牟尼佛说:「阿陀那识甚深细」,很深很深。接着说:「一切种子如瀑流。」是讲一切存在的瀑流,变化不已,式样万千。 那怎么去了解它的深细呢?非从佛法的果位上来做理解不可。 「色不异空」,「不异」不是指A=A,而是讲有的存在或存在的有,是在不断的「成住坏」中。有「成住坏」,才有「空」。所以「成住坏空」,是连续在一起的。也就是说: 「空」相应着一切万有可能性的「成住坏」。 「成住坏」是有,「成住坏」的过程完成了,才叫做「空」。所以佛法所说的「空」,是功能性的作用。它是对一切存在的起始、过程、转折与归结的一种描述。千万要注意的是,并不是说:「空」能产生万物。绝对不要做这种理解。 更要注意的是: 大菩萨和佛,是超越空与有的。 佛法又说:「真空生妙有」。 「真空生妙有」,是非常含混而歧义的语句。这一语句,如果有意义的话,也必须从果位上做理解。做何理解? 佛法的最后,是入常寂光而常乐我净,或者常乐我净而在常寂光中。 同时佛法的国土,是在宇宙中多重佛国的。阿弥陀佛的净土与华严经的弥勒内阁,绝对不是「空」,是「有」。这种「有」要在信仰、修持与真悟才能成就的。就是要法、报、化三身圆满成就才能达成。也就是见地、功夫、行愿,一而三、三而一的圆满。 「色不异空」之色(有),是如上述所说之有。那「空不异色」呢? 意思是说:没有空就不可能有色,并不是说空可以生出色(有)。 「楞严经」说:「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 这也就是说:佛法的空,不是空间或哲学上的空,而是从有之存在的延续性来说的。它是藉空来说明俗谛万物变化与消失。 试想想: 如果宇宙中蚂蚁不死,不用多久,宇宙全是蚂蚁,宇宙也就不成其为宇宙了。如果灰尘不在万类宇宙中做演化,那整个宇宙都被灰尘占据,因此,一切有形存在,必须归到空。 所以释迦牟尼佛在「金刚经」中说: 「我说微尘,即非微尘。」 如此理解,一切一切的消失即死亡,都是从先有成而来的,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原来一如,这样就没有什么生死了,所以无生也。既知无生,所知障一了,那就无生法忍了。 那佛呢? 千万千万注意,印心的「楞伽经」一开始说: 「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一切法如幻,远离于心识,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远离于断常,世间恒如梦,智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 知人法无我,烦恼及尔焰,常清净无相,而兴大悲心。」 祂讲了好几遍「智不得有无」,意思是说:成就绝对的慧,不落在有与空(无)上。 有也者,是在变化中存在,存在中变化的。但大菩萨和佛是超越变化的,是在一切存在中,又超越一切存在的,绝对是在常乐我净的常寂光中,在清净佛国中照应着一切的。 空也者,是在有的存在中之一种作用功能或功能作用。如果没有这种功能作用,一切的有,也就不成其为有了。 说到非空非有,意指形而上本身,也就是「不生不灭」。 即空即有,或即有即空,是形上形下或形下形上的统一。 有、空、即有即空、非有非空,与「缘起性空、性空缘起」有关。 缘起性空,是存在的作用起功能;性空缘起,是功能存在起作用。 悟就是要去证悟「缘起性空、性空缘起」。 悟后起修,在菩萨五十二位中,一步一步的历劫修行以成佛。 现在对有与空的解释,可以做出小结论了: 佛是有, 非俗有, 妙有也。 学佛不是抓空、归空的,是真要成佛的。 玄奘大师「八识规矩颂」结论说: 「不动地前才舍藏,金刚道后异熟空, 大圆无垢同时发,普照十方尘剎中。」 也还是有,即佛的有、有的佛。 释迦牟尼佛最后在灵山会上传法,说: 「法本法无法, 无法法亦法, 我说无法时, 法法何曾法。」 在这一偈语中,第一个「法」就是「有」,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一切存在,第二个「法」则是指存在的起始、过程的演化与存在的归结,归结也就是指「归到」、「依循」的意思。「无法」则指形而上的本身,亦即指「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那个」。也就是指从「有」化为「空」,由「空」化为「有」。比喻的说,空与有、有与空,从而万化归零,说到此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可说也。在不可说中,又不得不说。 「空」不是「没有」,是成住坏以后,才为「空」。既然「有」可以化为「空」,同时若无「空」,「有」就不可能永远达成其运作的功用与功能。所以就「空不异色」这语句来说,不是说「空」可以产生色。而是说:没有「空」,千差万类的万有之色,就不可能在变化中存在。 传法第二句「无法法亦法」,「无法」就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超越了有与空。虽超越有与空,但「无法法亦法」,是指俗谛与真谛的统合。这是存在的辩证历程,或历程的辩证。 「无法法亦法」的最后一字「法」,是讲:一切是法,也归到无法,无法也在法中。 「我说无法时」,是说释迦牟尼佛在表述「不生不灭」,超越空与有的时候,就归结到第四句: 「法法何曾法」。 也就是说:在超越了空与有中,表诠空与有。表诠空与有在不生不灭中。因此,「法法何曾法」,意指:没有说个什么法也。 所以佛自己表明: 说法四十九年,没有说一个字的道理在此。 结语: 有与空、空与有,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剩下的,只有: 慈悲喜舍。 释迦牟尼佛最后要说的是: 一切都丢,丢无可丢,那才是自己真正的「有」。那又何必「空」啊! 以上是尚德对有与空所做的理解。 过去有许多人讨论过此问题,下面附上各种讨论,是黄高证博士整理述说的。 清辩论师思想源流与唯识对他的批驳(黄高证) 《唯识新引》第九十六次讲到唯识宗破清辩师,空有之争,至今已踰千年,说来话长。在此仅略述清辩与唯识宗观点的不同。 清辩(公元四九0年—五七0年)是佛灭后约1100年的印度中观论师,他与法相宗的护法论师(公元五三○─五六一年)同一时代。清辩承龙树菩萨中观之宗旨,是当时有名的大乘般若「空」宗论师。护法论师则是继承弥勒、无着、世亲等菩萨的大乘瑜伽「有」宗论师。二者立论不同,清辩曾造《大乘掌珍论》,批评大乘有宗,引起空与有的法义论战。 一、清辩论师的思想(公元六世纪) 清辩属于中观改革派,主张「一切法无自性空」是了义说。当时瑜伽思想盛行,中观学派衰微。为了复兴中观学派,他与主张「一切法无自性空」为不了义的瑜伽思想相抗衡。但由于处在瑜伽行派兴盛的时代背景下,清辩的思想受其影响,对龙树菩萨的「一切法无自性空」说法稍作调整,他认为:在俗谛中,应参考瑜伽说法,主张俗谛的缘起相续,应该是有自性的「假名有」。但对于真谛的胜义,则是完全无我与我所,为「毕竟空」。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一说:‘清辩计言,若论世谛,心境俱有;若依胜义,心境俱空。 清辩论师理论,不仅唯识宗没法接受,就连中观传统派也对他有意见。 现引清辩所言如下: 1. 「真性有为空,如幻缘生故。此中世间同许有者。自亦许为『世俗有』故。世俗现量生起因缘亦许有故。眼等有为世俗谛摄。牧牛人等皆共了知。眼等有为是实有故。勿违如是自宗所许。现量共知。故以真性简别立宗。真义自体说名真性。即胜义谛。就胜义谛立有为空。非就世俗众缘合成。有所造作故名有为。即十二处。唯除法处一分虚空。择非择灭及真如性。此中复除他宗所许虚妄显现。幻等有为若立彼为空立已成过故。若他遍计所执有为。就胜义谛实有自性。今立为空。且如眼处。一种有为就胜义谛辩其体空。空与无性虚妄显现门之差别。是名立宗。」(清辩《大乘掌珍论》卷上) 2. 「无为无有实,不起似空华……真如唯是一切分别永灭。非实有性。非离非有实性真如。」(清辩《大乘掌珍论》卷上) 清辩论师根据「依世谛说,心境俱有;若依胜义,心境俱空」。提倡悟入空性,先悟有为性空,再悟无为性空。他的思想源流来自龙树菩萨,也和弥勒菩萨的瑜伽派有关。要了解清辩思想,就不能不了解此二菩萨的说法。 二、 龙树菩萨为何强调「空」? 龙树菩萨是公元二世纪的印度佛法大成就者,著《中论》和《大智度论》,发扬「大般若经」空义,抨击当时印度部派佛教主流:「一切有部」的思想。追随龙树菩萨学说者慢慢形成了学派,称为中观派。 为了破小乘「一切有部」,龙树菩萨主张一切存在都是因缘和合而生。既然是因缘和合故无自性。无自性故空,空也要空掉。但为引导众生。故以假名做方便说。 说「空」的同时,亦显其「有」的无常,即「藉有说空」,龙树菩萨阐扬十八空,有为是空,无为也是空,最后连第一义也空。无一不空,「空」也空,为毕竟空。它的意思是说:不论任何执着,到底归空。这可从其著作中看出: 1.「此般若波罗蜜,诸法毕竟空故,无诤处;若毕竟空可得可诤者,不名毕竟空。是故,《般若波罗蜜经》名无诤处,有无二事皆寂灭故。」(《大智度论》 卷一) 2.「若诸法定实有,则无因缘;若从因缘和合生,是法无自性,若无自性即是空。」(《大智度论》 卷三七) 3.「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中论》) 三、弥勒菩萨为何偏重谈「有」? 中观思想强调彻底的遮诠,在印度盛行了一两百年后,不少行者误走极端,趋于否定一切之虚无主义或 “顽空的断见”。到了公元四世纪中叶,遂有矫正其弊的大乘瑜伽行派(法相唯识宗)兴起。 瑜伽行派主要理论基础是「解深密经」和弥勒菩萨的「瑜伽师地论」其特有思想是「阿赖耶识」与「三性」。 弥勒菩萨认为:一切存在无常,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称之为「假有」。假有法虽无自性,但假有必以一实有为依,才有假有的呈现。超越了假有和实有,才归到「胜义有」。弥勒菩萨对「有」的界说如下: 1.「略说有三种有。一者实有。二者假有。三者胜义有。 云何实有。谓诸诠表法有名可得有事可得。此名于事无碍而转。非或时转或时不转。当知是名略说实有。 如于色等诸法聚中。建立墉室军林草木衣食等相。此相唯于此聚随转。于余退还。色等诸相于一切处皆悉随转。是故此相所诠实有。当知余相所诠假有。 云何胜义有。谓于其中一切名言一切施设皆悉永断。离诸戏论。离诸分别。善权方便说。为法性真如实际空无我等。如菩萨地真实义品第四所知障净智所行真实。」(《瑜伽师地论》 卷一百) 2.「色等施设是假名有,非实物有。」(《瑜伽师地论》 卷七四) 世亲菩萨传承弥勒一系思想,特别主张有「佛性」。他认为不论什么空、空什么,空到最后,还是存在一个不空的,否则涅 槃岂非可任意退转为生死。 《成唯识论》为说明证空后,有菩提解脱胜果可成。它将遍计所执、依他起、圆成实三性与弥勒菩萨的「三有」结合,提出「遍计所执」非假非实,「依他起」有实有假,「圆成实」唯实有。 引经据典如下: 1.「若诸法悉空无自性者。则水火色心。生死涅槃。并无自性。自性既无。应可转火为水。转于涅槃更作生死。」(世亲《佛性论》卷一 ) 2.「遍计所执妄安立故可说为假,无体相故非假非实。 依他起性,有实有假,聚集相续分位性故说为假有;心、心所、色从缘生故说为实有,若无实法假法亦无,假依实因而施设故。 圆成实性唯是实有,不依他缘而施设故。」(《成唯识论》卷八) 四、唯识宗对清辩的批驳 清辩认为唯识宗所说的「有」,只是一种方便说法,真正究竟义理应该为「空」,不仅有为法「空」,无为法也「空」。相反地,唯识宗认为中观所说的「空」,才是方便说法,真正究竟真理,应该是「有」——胜义有。 《成唯识识》卷三反对清辩「俗谛为有、真谛皆空」的理论:(1)若如清辩所说「真谛皆空」,菩萨就不应起大悲心,精勤修集菩提资粮。 (2)佛法若要建立染净因果体系,应当相信唯识所说有能持种的阿赖耶识(种子识),断除二障种子,可得大涅 槃、证无上觉。 1.清辩亦云。若约胜义,诸法皆空。唯有虚伪。如幻化等。若约世俗,见.相俱有。许有外境。故非唯识。识离于境有何体用。故知诸法有境无心。 (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三」) 2.「破清辩似比量。…依俗谛如幻有二征。如幻实事。非缘生故能立不成。如幻似事。此宗非空所立不成。依胜义谛。彼此二宗一切法皆不可言。非空非不空。非缘生非不缘生。何得以空华等为喻。同喻亦有俱不成失。名似比量。」(窥基《成唯识论掌中枢要》卷2) 3.「若随汝自宗胜义空者。我不许汝空胜义故。亦非极成 又以我说若约世俗无为有为二俱是有。若约胜义非空不空。汝今说空。即有违自教之失。」 (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四) 4.清辩亦云我亦不违中道之教,深密等说非空非不空者,约世俗谛名为非空,约胜义谛名非不空,无违自教之失。答:我亦有异,经论明说:依圆非空,遍计非不空,曾无处说三性俱空。 (道邑《成唯识论义蕴》) 笔者整理了上述龙树、弥勒、世亲、清辩等论师的理论,有一粗浅体会:佛法最后是归到离心意识的不可思议境界。若欲描述此境界,说「有」,真是不可思议「有」;说「空」,也是不可思议「空」。实际上,在此境界,「空」与「有」无二无别,归到不二法门:…………。下引唐朝西明寺法藏法师对空有之争的评解: 「清辩破违空之有。令荡尽归空。方显即空之有。因果不失。护法等破灭有之空。令因果确立。方显即有之空。真性不隐。此二士各破一边共显中道。此乃相成非相破也。」(见《入楞伽心玄义》) 五、南公怀瑾先生评论 南太老师曾多处提及此「空、有」问题,最后引用祂的说法作为总结: 「印度后期大乘显学,皆本龙树、世亲之学以各主其说者。世亲学系,传承愈趋愈繁,…世亲之学,数传于月称。龙树、提婆之学,数传至佛护、清辩。门户对峙,诤论时兴。佛护、清辩二家注释龙树中观论,皆立无自性中道之说,自谓得不传之秘。而于世亲之徒,染指中观,有所谓唯识中道者,痛加抨击。二师殁后,大乘学徒,依违于无自性及唯识之间,争端不绝。」(见《禅海蠡测》) 「性相二宗,在这一两千年以来,印度同中国一样,都是为这两个问题互相争得厉害。 性宗以般若为宗,认为毕竟空,彻底的空;相宗以唯识为宗,认为胜义有。所谓胜义有就是说:一切万有的现象与作用,都是空的,无自性,但是“那个”东西,形而上的“那个”叫做胜义,是真有的,不过不是世间法的有,而是有这个功能。世上一切万有的功能,都是由它生的,不是没有。胜义有及毕竟空,两派争得很厉害,是学术意见之争。在我看来,般若都是讲有,唯识恰恰讲空,有些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争来争去,真是无聊。 为什么说般若谈有?心经云: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他没有说:舍利子,是诸法空“性”。诸法空相,一切相空了。最后告诉我们:真实不虚可见是有 唯识宗呢?以五经十三论为宗,解深密经上佛说: 阿陀那识甚深细 一切种子如瀑流 我于凡愚不开演 恐彼分别执为我 这明明是讲空嘛! 这两个系统后来有一点不同,所以达摩祖师要我们以楞伽经为根本。楞伽经是性宗、相宗主要的经典,也是禅宗及唯识宗的主要经典。既然谈到楞伽经,又非懂得唯识法相不可。再回转来看禅宗,每个祖师,从临济、沩仰、曹洞、云门、法眼没有一个人不通教理,经教全通达了,最后摆脱经教而学禅。」(见《如何修证佛法》第十六讲) 南太老师又在《金刚经说什么》第三十二品中强调: 佛固然并不说断灭相的空,但是,他也不说世间相的有,有是幻有,空是真空。真空不是没有,因其真空,所以能起幻有世界,是偶然暂时存在的世界。一切有是暂时的,并不是没有,但不是毕竟,而是「毕竟空,胜义有」,并没有说毕竟有,胜义空。空是一个境界,一个作用。 |
第九十八次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