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鹗
清末刘鹗流放冤案之谜
祁 建
1909 年8月23日(清宣统元年七月初八日),《老残游记》作者刘鹗逝世,享年52岁。1900年八国联军攻人北京后杀人放火,使百姓的生活陷入困境,刘鹗曾从占领国家粮仓的俄国侵略军手中买来大米,平粜给北京市民食用,还发起瘗埋市区的无主尸体,商请美军保护避难官商出京。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六月,刘鹗在江宁(今南京)被秘密逮捕。先捕后奏;不经审理,预定重罪;立即起解,严密押送,流放新疆,旨令“永远监禁”。翌年,刘鹗因脑充血逝世于迪化(今乌鲁木齐)狱中。
刘鹗被捕及判刑,是我国近代史上一桩冤案,也是一桩谜案。
刘鹗是我国近代一位重量级的文化人,他的文物收藏,在中国近代很少有人能与之相比。其代表作《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本书先后被译成英、法、日文在国外发行, 20世纪60年代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名著。刘鹗是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是我国最早主张改革开放的先进人士之一。他反对闭关锁国,主张吸收外资,与外商合作办矿、筑路,在上海、北京、湖南、株洲等兴办了多种实业。
作为 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一特殊时代的产物,刘鹗与《老残游记》是知识分子和小说界转型的典型。《老残游记》以一个摇串铃的游方郎中老残为主人公,记叙其在山东一带游历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惑。这部小说一个突出的特色,是揭露所谓的“清官”残害人民的血腥罪恶。小说中的“清官”玉贤和刚弼,是嗜血成性、靠人血染红顶子的酷吏的典型。正因为刘鹗通过酷吏的暴政揭露了现实的黑暗,《老残游记》才得以跻身近代四大谴责小说之列,成为在小说界革命的浪潮中涌现出来的最具影响的小说名著之一。《老残游记》是刘鹗的不经意之作。正如其四子刘大绅所说:“《老残游记》一书为先君一时兴到笔墨。初无若何计划宗旨,也无组织结构,当时不过日写数纸,赠诸友人。不意发表后,数经转折,竞尔风行。不独为先君预想所不及,且先君也未尝有此预想。”
鲁迅称这部作品“叙景状物、时有可观”,胡适评价更高,认为小说“无论写人写景”,“都不肯用套语烂词,总想熔铸新词,作实的描写,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称是前无古人了”。
刘鹗还曾写有《老残游记》续集,作于光绪三十一年至三十三年 (1905—1907)之间。据刘大绅说,共有14回,今残存9回。1934年在《人间世》半月刊上发表前4回,次年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前6回的单行本。1962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老残游记资料》收录了后3回。续集前6回,虽然也有对官僚子弟肆意蹂躏妇女恶行的揭露,但主要的是通过泰山斗姥宫尼姑逸云的恋爱故事及其内心深入细微的思想活动,以及赤龙子的言谈行径,宣传了体真悟道的妙理。后3回则是描写老残游地狱,以寓其惩恶劝善之旨。
此外还残存《外编》 4700余字,写于光绪三十一年以后。除《老残游记》外,刘鹗著有天算著作《勾股天元草》、《孤三角术》,治河著作《历代黄河变迁图考》、《治河七说》、《治河续说》,医学著作《人命安和集》(未完成),金石著作《铁云藏龟》、《铁云藏陶》、《铁云泥封》,诗歌创作《铁云诗存》。1980年齐鲁书社出版了《铁云诗存》,其诗清新俊逸,功力颇深,反映了他的一些行踪和思想感情。
百年前殷墟甲骨文的发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第一位慧眼识宝者是王懿荣,他将民间当药材的龙骨进行抢救性的收藏。继王之后便是刘鹗,他不但将王懿荣搜集的千余片骨甲全部收到手上,还委托他人进行收集。据后来从事甲骨考古的陈梦家考证,刘鹗不久即藏有甲骨片 5000余片,另有一说是超过6000片。正是王、刘等人的斥资收藏,甲骨文化才引起世人关注。为了将“殷人刀笔文字”、“卜文鳐辞之本”公诸于世,1903年,刘鹗精选千余拓片,出版了《铁云藏龟》,在书中,他考译了40余个甲骨文字,写了“说龟”数则。《铁云藏龟》是我国第一部甲骨文字的著作。今天,甲骨学早已成了一门显学。
在尽力收藏甲骨的同时,刘鹗的古代字画与碑帖的收藏也已十分丰富,他留下的《抱残守缺斋书画碑帖目录》中,有我国宋元著名书画家的作品,也有明清各大家的画作,如“宋徽宗鸲鹆图”、“苏东坡行书”、“王安石山水”、“元鲜于伯墨迹”、“宋陈居中文姬归汉图”、“赵子昂渔樵耕读图”、“唐寅山水”、“关同雪山图”、“仇十州天台刘阮图”、“八大山人荷花鸬鹚”、“石涛松墨芝图”、“石涛渔隐图”等。这些作品,件件都是国宝,而在刘鹗的藏品目录中赫然记有 500多件。刘鹗收藏的碑帖也十分惊人,有“唐拓崔敬邕碑”、“宋拓争坐位帖”、“宋拓怀素十七帖”、“宋拓宝晋斋小楷”、“旧拓瘗鹤铭碑”、“旧拓龙藏寺碑”等近百种。此外还有“宋版昌黎文集”,“宋版六臣注文选”,“宋版两汉详节”等17种。
鸦片战争以后,太平天国、庚子事变等接踵不断,中国社会的频频动乱,上至宫廷皇室,下到士绅商贾,无不遭受冲击。于是,一批往日深藏宫廷、紧锁深闺的古代名画、唐宋碑帖与图书,便流落市肆坊问。刘鹗是一个民间知识分子,他依靠自己的文化眼光与并不厚重的财力,在社会动荡与民族文化沉沦中,以一己之力,收藏祖宗遗珍。
刘鹗虽有丰富的收藏,却从没把自己当做一位收藏家,也没有收藏圈中那种敝帚自珍、不示于人的习气;相反.他喜欢将自己藏品“以公同好”.“谋广其传”。他陆续整理与出版了《铁云藏龟》、《铁云藏陶·附泥封》、《铁云藏印》《铁云藏货》等著作,有的在文化上开风气之先,有的显示了他独具的慧眼。例如他在《古代泥封序》一文中说,秦汉泥封“虽非三代文字,然其中官多为史籍所不载,殆亦考古者之一助也”。这批泥封如能留到今日,对我国梳理、辨识古代历史,定会有很大的帮助。
关于《铁云藏货》,刘鹗生前就已亲手编订,共计 116页,汇集了鲍康、胡义赞、潘祖荫、王锡、杨继振、王懿荣的部分旧藏,其中有不少是从未著录过的珍品。这部著作直到1986年,距刘鹗逝世77年之后,方才由中华书局刊印传世。原来刘鹗去世后,其藏品和手稿均已失散。著名古文字家郭若愚从旧书铺中“抓”到了这部稿本保存几十年后,在千家驹先生的帮助下才得以刊行。
刘鹗生于 1857年(清咸丰七年)10月18日,谱名震远,原名孟鹏,字云抟、公约。后更名鹗,字铁云,又字公约,号老残。署名“鸿都百炼生”。江苏丹徒(今镇江市)人,寄籍山阳(今淮安楚州)。刘鹗的远祖籍在陕西保安,于南宋时期迁往江淮之间,后落在江苏丹徒,幼年家居镇江城上河边。由于父亲做官调迁频繁,刘鹗幼年到过许多地方。他超人聪颖,诗书过目成诵,但始终对八股制艺等科场学问不甚热衷,以不能“循规蹈矩,猎取名利”失欢于家庭。年轻时,他喜与江湖人士结交,厌恶那些夸夸其谈、趋炎附势的官场政客。他曾一度闭门谢客,博览群书,潜心涉猎各科学问,这就是他后来于天算、治河、乐律、词章、医学等方面皆甚精通的原因。也是在此期间,他师事李光忻,思想颇受太谷学派濡染,形成其“悲天悯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人生观。
1884 年,刘鹗父亲病故,家计转而由严峻的长兄执掌,刘鹗感到难以再像往日那样在家中过着闲散自由生活,迫不得已走出家门。起初,他用家中所助资金,在淮安县城开了一家烟草店.但仅春秋一度.就赔累殆尽。他羞惭无已,遂往扬州悬壶摇铃,挂牌行医,但门前冷落,也难以为继。又过了一年,刘鹗到上海营生,与友人合办石昌书局,首创我国民间石印出版事业。光阴荏苒,已过而立之年的刘鹗的奋斗史上,只是一连串的失败。
1888 年,河南郑州一带黄河决口,当局一筹莫展。刘鹗身怀治河良策赴河南,谒见河督吴大潋申请自试得允。在治河过程中,他“短衣匹马,与徒杂作,凡同僚所畏惮不能之事,悉任之”。决口被堵住,刘鹗因此名声鹊起。吴大潋为他请清廷奖叙,他却将官衔让给了长兄。此后,他受命主管测绘河南、直隶、山东省河图之事,不仅实地了解黄河情状,还撰写了《历代黄河变迁图考》等论述黄河变异及治理的专著。
1891 年,山东一带又遭黄河祸害,巡抚张曜欲整治黄河。经吴大潋极力推荐,乃召刘鹗为山东黄河下游提调。当时张曜府中有不少宾幕为治理黄河出谋划策,但皆因缺乏治河实践经验,所提方案无助于消除河患。刘鹗遂草拟《治河七说》,指出这些纸上谈兵方案不足之处,同时阐述了自己深浚排淤的治河主张。在刘鹗任提调的3年里,黄河未曾出现较重灾祸,因此,名誉日显。然而这时刘鹗母亲逝世,他只得返故里守制。
刘鹗守制期满,恰值中日甲午战事方息,中国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战败的教训使更多的人感到,若要自强御辱,必须大力振兴民族工商业;而振兴民族工商业,又须以建铁路、“通经络”为先。湖广总督张之洞早年曾吁请修建从卢沟桥到汉口的铁路,此刻又具章重申:“铁路为今日要图,富强兼资,势不可缓”,而“由汉口至卢沟一路为最要,此路四通八达,必宜先办”。光绪皇帝首肯了张之洞议奏,并指出:“至由卢沟南抵汉干路一条,道里较长,经费亦钜,各省富商如有能集股至千万两以上者,著准其设立公司,实力兴筑。”
光绪帝旨降后,先后有广东在籍道员许应锵,广东商人方培矗、监生吕庆麟等具呈请办芦汉铁路。刘鹗素倡开矿、筑路,白 1895年始,即为铁路事奔波于天津、北京、上海,遍谒当道,并与外商磋商。闻旨后,他即向上海履祥洋行借洋债务1000万两白银,并以此为资本,递呈请求承办铁路。1896年4月24日,光绪帝将审核资金、督办铁路之事委与直隶总督王文韶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协理。光绪在谕中称:“芦汉铁路,关系重要。提款官办,万不能行,惟有商人承办,官为督率,以冀速成。”鉴于芦汉铁路工程巨大,后惠诱人,外国资本纷纷觊觎,图谋揽攫路权,光绪帝特别嘱咐“该督等,详加体察,不得有洋商人股为要”。张之洞接旨后,即电召刘鹗速赴湖北,刘鹗遂于6月21日赶到武昌,请谒张之洞,希冀能商妥承办芦汉铁路之事。6月25日,张之洞约见刘鹗,询问集股情况,刘鹗告之已集股1000万两。张之洞认为此数不足以建芦汉铁路,若每人都集1000万两,则款项基本足用。但张之洞甚不以4人合办为然,进而问刘鹗能否独自集聚更多的股份。刘鹗答道:“铁路乃有利之事,开办以后,股份必旺,不患无股份。”张之洞遂让刘鹗留下履祥洋行1000万两华股保单以便核查,并让其暂住武汉等待最后决定。
在听候定夺的日子里,刘鹗见到了在张之洞辖下效力的同乡与故友姚锡光。姚此时任湖北自强学堂总稽察。故友相逢,又都以精通时务自视,话甚投机,每当酒酣耳热之际,合资评议时政,倾吐胸怀。话题转到兴办铁路事上。刘鹗指出,创办铁路可以借洋债,但切不可集洋股,因为“洋债不揽我铁路利权,一招洋股,则利权尽人了彼掌握矣。”姚锡光极以刘鹗之说为是,但他认为铁路工程浩繁艰巨,不可能速见效益,而初建数年问洋债的巨额利息令人忧虑。应该用所借洋债先创办一所银行,这样既无虚利之虑,而铁路开办诸费即于此周转。日后有华商人股,即于此银行出股分票,亦较易取信于人。刘鹗说他亦思索过此事,并曾与李鸿章幕府要人马建忠相商,若开银行,欲请马建忠出来主持。
他们还畅谈过芦汉干线建成后,应该如何继续兴建其他铁路。姚锡光认为,应该“开川楚铁路为第一要着。川楚轮船尚未大行,而川货最多,此支路成,必利尽西南。”刘鹗则许诺说:“君能认为此事,余当助君集股。”两人都为一吐胸臆而无比快慰,特别是刘鹗,这时已经沉湎于背靠张之洞、大展其久蕴之宏愿的幻想之中。也就是在此时,他挥笔写下《登黄鹤楼》一诗:“清晨携酒出花堤,试一登临万象低。神女昔留苍玉佩,士人犹唱白铜鞔。江流直扑严城下,山势争趋汉水西。此去荆州应不远,倩谁借取一枝栖。”诗中将张之洞比作汉末能接纳各路贤士的荆州刘表,而自己以才气横溢、一度依附刘表的王粲自居。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刘鹗所幻想得那样如意。由于光绪皇帝一再强调严防洋股渗入,加之张之洞本意也不希望洋人染指芦汉铁路,因此对外商背景的铁路承办申请者分外谨慎。刘鹗正是以洋债为股的申请承办者,所以张之洞对是否接纳他承办铁路一事十分犹豫。
实际上,另一段缘由使刘鹗承办铁路之事从一开始便蒙上一重阴影。张之洞在督湖广之后创建的湖北铁政局,因任人、经营不当,连年亏损,以致势难撑持,不得不请盛宣怀到鄂以招商股来继续承办,以图转机。盛以此为要挟,声称必以承办铁路为先决条件,才能接受承办铁政局一事,否则,铁政局所炼出的钢条无处销售。张之洞无法,只得许诺说,将来开办铁路,交由盛宣怀督办。
此时,盛宣怀亦因铁政、铁路事到达武汉。他极不愿意让人插手芦汉铁路以分其肥,因此全力抵排其他有可能参与建筑芦汉铁路的人。他对张之洞说,刘鹗等毫无名望的人,是不会招集到千万两这样巨额股金的。虽说洋债与洋股有区别,但凭刘鹗、许应锵、方培垚、吕庆麟之力,决不可能借到巨额洋债。他还放风说,上海一些外国银行正企图攫揽路权,由这些银行出资作资金,寻找华人出面申请承办铁路之事,想必刘鹗等人也就是这一类代理人。这就使张之洞对是否让刘鹗参与建筑芦汉铁路之事,在“数日之间,业已三变”。刘鹗已感到前景暗淡,在给他表弟卞德铭信中叹道:“此后尚不知为何变法也。”
果然,张之洞让其幕僚钱仿劬转告刘鹗,他已属意将督办铁路之事专交盛宣怀。刘鹗本不愿与盛宣怀合作,得此消息后即向张之洞告假暂辞。 7月21日,他郁郁寡欢地乘轮船返回镇江。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完结。刘鹗突然接到姚锡光来电,说张之洞再次邀他到武汉商量承办芦汉铁路之事。刘鹗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仍匆匆溯江西上。
原来,盛宣怀在承办芦汉铁路事得到张之洞首肯后,利权欲望膨胀。他向张之洞与直隶总督王文韶提出,要二人奏请朝命,委任他督办铁路,不复受张之洞、王文韶两督抚节制,另外,要求张、王联衔奏请开办官方银行,亦推盛宣怀督办。如不答应此二项要求,便不承办芦汉铁路。张之洞见盛宣怀欲壑难填,要索无已,遂感厌恶;且盛早有攘国家之利俱人私囊的劣迹,恐委予过多重权,酿成他日祸患,便考虑撇开盛宣怀,另觅一人来督办铁路。他左思右想,又想起了刘鹗,遂遣其幕中文案邹元辨到姚锡光处,详细了解刘鹗的出身阅历及有关情况,姚极力赞誉刘鹗的才学智慧,张之洞便命姚电召刘鹗第二次赴鄂。刘鹗冒着暴雨,再次来到武汉,但等待他的并不是柳暗花明的欣慰景象。
刘鹗渴等数日后,张之洞方让盛宣怀与他共商合办芦汉铁路之事。盛宣怀依旧抓住借洋债的弊端说来道去,要将刘鹗排斥在外,为此两人争执不下,而张之洞再次倾向盛宣怀。张托幕僚钱念劬转告刘鹗,他最后决计将芦汉铁路归盛宣怀督办,并已在拟稿上奏;刘鹗可以入股,也可以根据商例作为大股之人参与管事。但实际上在盛宣怀等新拟芦汉铁路委员中,刘鹗连个会办的名目也没有得到。
为此,姚锡光曾替刘鹗说项,请钱念劬劝说张之洞,芦汉铁路干线既归盛宣怀督办,是否可将某段支线包给刘鹗承办。钱念劬说,盛宣怀胃口大,想将干路、支路、甚至凡中国铁路一应包去;要他把某段许给刘鹗承办,恐怕很难办到;连让刘鹗人股参与建筑芦汉铁路,也是张之洞一再申明,盛才同意的。
这样的结果,当然与刘鹗承办铁路的初衷大相径庭。 3个月之间,他两度往返于江淮湖北之间,每次都是踌躇满志而去,心灰意冷而归。在朋僚故友互邀的晚宴上,他再也吟不出“披襟但听水淙淙”、“眼前盛世且高歌”之类酣畅淋漓的词句,剩下的只是相对无语,叹息掩涕:“琴台近在汉江边,独立苍茫意惘然。后世但闻传古迹,当时谁解众高贤。桐焦不废钧天响,人去空留漱石泉。此地知音寻不着,乘风海上访成连。”
刘鹗悻悻地踏上赴沪的轮船,承办芦汉铁路的梦幻彻底破灭了。在那以后,刘鹗又曾跑到北京,找直隶总督王文韶请筑天津到镇江的铁路,结果与请办芦汉铁路一样不得要领。
1908 年,刘鹗被套上“汉奸”与“私买国库粮食”的罪名,流放新疆,次年即去世。有人称此为“挟私诬陷”,刘鹗的后代认为,他积聚了如此丰富的文物,这正是遭至他人红眼“挟私”的原因之一。真实情形如何,还有待于认真的考辨。
“刘鹗为何被捕 ?”或者更确切而问:“清廷为何突然逮囚刘鹗?”成为近代史尤其近代文学史上一大疑狱。诚然,数十年来,对此疑案,已有过不少解释(注:如罗振玉《刘铁云传》谓:“于是(晋矿)事成而君‘汉奸’之名大噪于世”;“柄臣某乃以私售仓粟罪君,致流新疆死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引罗氏说,谓“上书请铁道,又主张开山西矿。既成,世俗交谪,称为“汉奸”;“后数年,政府即以私售仓粟罪之,流新疆死”。
阿英《晚清小说史》复录鲁迅语同。胡适《老残游记序》全录罗《刘铁云传》,并谓刘鹗一生有四大事,即河工、甲骨、晋矿、仓米;为后两事,“他得了许多诽谤”;晋矿事,“本是很有远识的。但在那个昏聩的时代,远见的人都逃不了惑世误国的罪名,于是刘先生遂被人叫做‘汉奸’了”:“太仓米的案子竟叫他受充军到新疆的刑罚”。 (均见刘德隆等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一版《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收录)蒋逸雪《刘鹗年谱》(齐鲁书社1980年第一版)谓:世续、袁世凯“两人素衔鹗”,丁未(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即欲“借浦口购地事,密令逮问”;至戊申岁,“袁世凯欲报宿憾,卒罪之以擅散太仓粟及浦口购地事,密电两江总督端方缉捕,旋戍新疆”;又谓“外传端方与鹗有争古玩之憾”云云。至若刘鹗后人(如大绅文,见刘德隆等编《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亦大抵重在世续、那桐、袁世凯等“衔宿怨”之说。又,海外学人,如美国马幼恒,则谓鹗“自己不拘小节的性情和他在各种尝试的创新过程中遇到的不断误解”,以及“他所办的企业,尤其是那些过牵涉到外国人利益的企业”,“使他经常成为被诽谤受攻击之对象”,“日益积累的敌意和对他名誉的诽谤,最后导致他1908年被不合理地判决为流放新疆,并于次年在那里逝世”(见刘德隆等编《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只是仔细推敲,却似犹多未为圆满。
兹于刘鹗遭捕一案试作解析,冀求揭出历史真相。允当与否,俟盼方家指正可也。
▼清廷外务部档案:刘鹗被捕详情
刘大绅 (刘鹗之子)撰《关于老残游记》文(以下简称“大绅文”),第六节记《游记作者被祸始末》,有自注语谓:“闻于王孝禹先生,及近年从端氏售出文件中,觅得此案往返电稿,与故档所记,亦均为袁陷也。”蒋逸雪《刘鹗年谱》(以下简称“蒋《谱》”)“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五十一岁”条下,附载“端方与袁世凯及外务部往还电,计五件”。又,刘德隆等编《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以下简称“刘《编》”),收录上揭大绅文,注内并补录“当时,端方、袁世凯、外务部为此往还电文凡五件”,亦即蒋《谱》所载之5件,唯字句小有出入。
按,故宫档案之今犹存于台湾省者,近年渐见整理发表。其中有清廷外务部关于捕拿刘鹗之收发文电,计共得 17件。内12件皆为蒋《谱》、刘《编》等所失收;另5件虽已见载于蒋《谱》、刘《编》,文字亦略有异同,可据以核正。清廷外务部此宗档案文献,所录时间起自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七日,迄于同年七月初六日。前后短短仅19天,而密电火急,如梭往还,今存者即已达17件之多。更且所涉级别之高与地域之广,上至面奏慈禧太后(借光绪帝名义)谕旨,中央机构执行则有军机处及外务部、度支部、法部,行省地方传知遵办则有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湖广总督、陕甘总督、河南巡抚、陕西巡抚、新疆巡抚。刘鹗遭捕及押解之全过程,固然详细尽录于斯,而清廷官方对该案之极度重视态度甚至焦躁紧张心态,并从中透露无遗。
依据档案等史料,刘鹗被捕及押往新疆情形,可依时编列如下:
光绪三十四年六月十七日
道员杨文骏到宁,谒见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端方,面述时任军机大臣、政务大臣、外务部会办大臣兼尚书之袁世凯意旨,嘱拿革员刘鹗解京。
端方发绦 (韵目代日,即十七日)电,致“北京袁宫保”。告已聆杨文骏“面述尊谕”;而提出刘鹗来宁具呈声明报效地亩事,反问“是否即行捕获,请示遵行”;并提出“就获后,应如何奏明起解,并解交何处,乞示”。
六月十八日
袁世凯收到端方镍电后,将之归人外务部本日公文收档。
六月十九日
外务部发急电致端方,谓已悉绦电;列述刘鹗罪状三 (一戊戌垄断晋滇矿利,二庚子盗卖仓米,三上年私运韩盐);命端方“密饬查拿、先行看管;获后电复。俟酌定办法,再(由外务部)电达”。
当日端方收到外务部此电。
六月二十日
端方发号 (廿日)电,致“北京外务部”。告十九日来电已悉;“革员刘鹗,已派巡警总监何道黻章带同委员许炳墩设法在宁拿获,交巡警局看管”。再询:“应如何办理,候电示只遵。”
当日外务部收到端方号电并予人档。
六月二十二日
外务部上奏折,附片专陈刘鹗罪状,“贪鄙谬妄,不止一端”,列举戊戌矿、庚子米、上年盐三款,谓“均系营私罔利,勾结外人,贻患民生,肆无忌惮,若任其逍遥法外,实不足以惩奸慝以做效尤”。奏报“现接准南洋大臣端方电称,‘该革员因浦口议开商埠,来宁具呈报效地亩’。经臣等电复密饬查拿、先行看管”;请示“应如何惩办之处,伏候命下,即由臣部电知南洋大臣遵照施行”。
折上,军机大臣面奏谕旨:“外务部奏已革知府刘鹗贪鄙谬妄、不止一端、请旨惩处一片。革员刘鄂违法罔利,怙恶不悛,著发往新疆永远监禁;该犯所有产业,著两江总督查明充公,办理地方要政。该部知道。钦此。”
当日,军机处遵录谕旨,片交外务部、度支部、法部及两江总督、新疆巡抚,传知遵办。
当日,外务部发“至急”电,向 (江督兼)南洋大臣端方、新疆巡抚联魁先行转告鹗案已经奏明得旨,本日军机处录旨交片传知遵办事;“希钦遵办理”;并告“原奏(即外务部请旨惩鹗奏片)另密咨”。
六月二十三日
外务部发出密咨,向南洋端方、新抚联魁咨送军机处恭录谕旨交片,附钞外务部原奏,以备“钦遵办理”。
刘鹗写过一首“遣兴”诗:“终日摩挲上古铜,有时闲坐味无穷。窗前树影偷遮月,屋里花香不借风。”此诗是近代中国转折与变动中一个半新不旧文人的心迹自照。济世既无望,窗棂格下,多宝架前,摩挲骨董,亦是人生一乐。具有如此丰厚的物识与才趣的刘鹗,他的无奈自娱,肯定别有一种滋味。对这位只活 52岁的大文化人来说,有《老残游记》传世,有这样一批关乎顶级文物的著作著录存世,已足可令人钦慕,这也可说是“屋里花香不借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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