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山 ——记南师怀瑾“佛光山联语”趣话
原创:二三子
十方圆明心地涌
首愚法师于一九七八年二月起在佛光山东山男众部第五次闭关专修,其间行持日记心得慧思泉涌,每集一数量即邮呈于台北闭关中的南师批示,至是年中秋南师认有些修证事理须当机指授,乃特别方便出关而有此随行者所记他随师南下高雄之行的见闻点滴。本文载《人文世界》六十七年十一月八卷六期。(十方编按)
在中秋节这一天,南师怀瑾特地出关,远赴高雄佛光山,为一个专修般舟关的尊者,当机开示。
老师素好清净,最不喜欢我们这经常围绕骚扰的一群,所以就偷偷地单独“出走”。偏偏消息走漏,当老师在高雄下车,提着行李步出车,正喜清晨空气格外清新,路上行人稀少,可以独个儿轻松漫步的当儿,突然后面有人亲切地欢叫:“老师!”惨了!又被这一群跟上了。虽然我们替老师提行李,但老师心里一定觉得我们这一群,比提行李还滞重;我们是想略尽地主之谊,招待老师在南部好好一游,但最后,一定又是给老师添麻烦,只有老师招呼我们的份了。他老人家虽爱清净,可是他更慈爱我们,看到我们各个兴高采烈的样子,也不忍扫我们的兴,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你们真讨厌,还是老远的跟来了!”我们就像孩子碰到娘,除了耍赖以外,别无所长。
在佛光山的关房中,老师和那位闭关的尊者谈了些什么,我们也只好引用古来禅宗大师们的一句话:“释迦有密语,迦叶不覆藏。”恕我们不听而听,听如不闻了。
那天傍晚,佛光山的星云大师,陪着老师去看新修的大雄宝殿。哇!真伟大!大师真有气魄,此时此地,他为佛教创建了这座庄严大殿!
两位大师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边走边谈。我们隐约听到大殿的大圆柱有三十八支,方柱三十二枝,画壁有二十八块。对联、壁画如何办?远远看到怀师好像在点头,星云大师也在合掌念佛。
一定有好戏看了!
夜里回到住处,一鹏世兄对老师说:“爸爸!您又随便答应下来,到那里去请人写作?看来您又有麻烦了。”
老师说:“是啊!我也后悔失言了,只有走着瞧吧!”
本来,老师是打算偷偷的直接到尊者关房,叩关开示,不惊扰山上的星云大师和诸位法师们。但,此事比登天还难,山上到处是听过老师课的比丘比丘尼,马上就被辨认出来了。又是一大群围绕着老师,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老师一一详细解答。有人静静的坐在一旁,并没有发问,好像光听听,就法喜充满了。
一群走了,又来了一群。看来不光是我们喜欢缠着老师。
最后,老师回房休息了,还有不少人又单独来请示的。就这样,老师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又对出家众公开讲演了两个钟头才下山。
老师又回到关中。这一天,是我们照例赶去清理关房的日子。收拾到傍晚,一边做事,一边和老师闲聊佛光山大殿的对子和壁画的事。
老师说,慢慢计划请人作吧!但是还须考虑到要把佛法要领,嵌进对联的文字里去,实在颇费周章。老师顺便提到他三十多年前在峨眉山闭关的时候,看到明末破山禅师亲手写的一副对联,真是妙不可言,赞不绝口。那副对联是这样作的:
山迥迥,水潺潺,片片白云催犊返;
风萧萧,雨飒飒,飘飘黄叶止儿啼。
老师说了,又写给我们看,我们看了也觉得实在美极了。但有些同学对催犊返、止儿啼等典故不懂。难道说那里还有牧牛场和育婴室吗?老师听了大笑,又训我们不读书,更不懂佛经,那是《法华经》上的典故嘛!
张同学素来是快嘴直说,他一边拖着地,一边说:“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受教育的方式、知识的灌输和文学的技巧,都和以前那个时代不一样嘛!高深的佛法文学,就是写得天花乱坠,我们也看不懂啊!将来时代的发展,比我们更后一辈,这种情形只有越来越严重。吟诗、作对,都应该用更浅近的白话文学才对。老师!您常对我们说,杭州城隍山那副对联,我们听了就懂,也很有意思,多好!照样可以流传千古啊!
夫妇是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
儿女原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
还有弥勒殿的对子也很绝: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如果从纯文学来讲,‘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不管谁,看了就懂。这才好呢!”
“再如白居易的诗,那么浅近易懂,苏东波的美句,也都不用深奥的文字。这样才能真流传,才能真深入民间,真打入每个人的心里深处。否则的话,只有少部分对文学有高度修养的人,才看得懂了。”
“寺庙里的对子,主要是要给普通人看的,一大堆典故,普通人看了,只不过识得那些字而已,根本不晓得讲些什么,那不是白作了?”
老师听他说完了,楞了一下,点点头说:“对!你讲得很对!我今天早上也用心作了两副。总觉得不妥贴,现在我要改变方向,尽量用语体,试试看。”说着说着,他就把稿子抽出来统统撕掉了。
老师一边和我们说笑,一边就写。由傍晚四点半到六点钟,一口气,他老人家就写了十来副。每写一副,便念给我们听,叫我们提意见,不懂就改,不好就撕。这真把我们看呆了。平常都听说,老师如果要写作,笔下很快,但从来没有看过真有这么快的。
小牛老弟来了,大家说禅宗常有牛的典故,这是灵感,那牛也作一副。老师笑笑,便把牛的典故也用进去了。
陆大哥说:“这每一副对联,要我作,大概要想一天或两天,写写改改,恐怕还要挨老师骂。”
老师笑说:“你又在乱送高帽子!我老了,真不行了。在过去,也许这二三十副对联,可以一气呵成,现在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第二天一早,老师就把这二十一副对联递出关房来。原来他老人家夜里就一气把它完成了。他说,计算一下时间,前后大约花了四个钟头。怪不得老师当年一夜之间,便作了金刚经三十二品偈颂呢!不过,老师说:“这不算数,只是一时高兴,作着玩的,真的对联,还是要请大方家去作。因为星云大师也深懂佛教文学教化之妙用,不同于一般不重文墨的老僧,所以才游戏提笔,凑凑热闹。”
我们别的不行,可学会了一套本领——赖皮、偷稿。因为老师有此一说,靠不住。算不定全部稿子,不出明天,又要被撕光了,我们虽然想学习,也没办法。基于几次惨痛的经验,只好出此下策。
老师把旧诗的意境,变成现代语体的方式,而且还巧妙的嵌进了佛学的中心道理于日常平凡间。其中许多话是引经据典而来,却美得不着痕迹,而且还格外亲切妥贴。如此佳作,只知前有古人,却也不敢妄说后无来者。但能亲临其事,岂非三生有幸!
总算这次一偷便成,现在把它全部抄录如下,与诸位共赏:
人生是梦,说梦那知仍呓语;
世间多假,弄假谁能不当真。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看的破而放不下;
善有善报,恶有恶果,讲的好而做不来。
殿上有佛,心中有佛,佛佛道同,心心相印;
悟时非我,迷时非我,人人无我,处处圆融。
生老病死苦,几个修行能免得;
柴米油盐酱,多少奔波忙一生。
求佛法于他方来世,无奈寻牛皆觅迹;
问果报于生前死后,可怜贫子失衣珠。
挥手出红尘,一卷金经,若坐若卧观自在;
将心向明月,两间净境,不来不去法王家。
佛是过来人,世味究如何,悟澈何妨常念佛;
心非空有相,道情原若此,皈依还是本来心。
如是我闻,信受奉行,几个真能做得到;
着衣持钵,洗足敷座,算来谁向此中修。
山深林密,水净沙明,犹是法尘非大觉;
风来竹面,雁过长空,何须清净觅真如。
草昩洪荒,留得五岭山川,稽首星云开胜境;
红尘扰攘,对此三台明月,照人甘露证禅心。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此话人人只会说;
有求皆苦,无欲则刚,奈何个个尽迷途。
恩怨缠绵,如藤倚树,树倒藤枯留刻画;
是非纷扰,若胶着色,色消胶化印空泥。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须是真心信得过;
一灵不昧,四大本空,不劳禅静假中观。
入此门中,清净但如初住地;
饶他浪走,纷纭忽觉自回头。
回首依依,酒绿灯红,歌舞繁华,大梦场中谁识我;
到此歇歇,风清月白,梵呗空灵,高峰顶上唤迷徒。
佛法是机缘,何须用德山棒、临济喝;
禅门原淡泊,只有些云门饼、赵州茶。
竹自空心,人要实心,绿竹猗猗宣道谛;
尘世无常,修行须常,红尘滚滚证禅机。
山长水远,路转林深,谁识得对境无情休问道;
风吹草动,月驶云飞,那知是迷心逐物转凄迷。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清,即是如来大乘道;
有所谓也错,无所谓也错,安心本分祖师禅。
月白风清,山还是山,水还是水,谁说禅门有别境;
云行雨施,善有善报,恶有恶果,须知我佛在心田。
体相用,变现法报化,三界三身,权实尽从分别起;
空有中,俨然你我他,六尘六识,因缘那自问心来。
——转自:实修驿站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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