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亦栋著《群书札记》
冯一梅序
先生所著《十三经札记》,梅既为之序。又读其《群书札记》十六卷,而益叹先生之学淹通博贯,凡子史百家,稗官小说,及汉、晋、唐、宋以来名人文集,苟有一字之疑,一言之误,皆未尝轻而略之,必为之疏通证明,以羽翼夫经传也。
夫《国语》,为《春秋》外传,左氏未载之事,幸于《国语》存之。《国策》为孟子时书,不读《国策》,不知孟子之苦心。《周书》载见《汉志》,实非汲冢古文,不得以《隋志》误题而疑其伪。《大戴》虽《小戴》删削之余,亦皆七十子遗言。汉儒弃取,岂为定论?《尚书大传》,存今文近说。《韩诗外传》,即三家古训。《山海经》、《列女传》、《吴越春秋》,皆秦、汉前之旧史,《说文》、《方言》、《广雅》、《讲求字诂》,尤为专家。吾儒致力于经,悉足以资考证者也。
司马公作《史记》,志、表、纪、传体例,悉取法《帝繁》、《世本》而为之。班、范两书,承先启后,而二十四史代有作者,不能逾越范围,则史学悉根于经学也。
诸子在周、秦以前,如管、荀、庄、意旨各殊;汉、晋以后,如淮南、抱朴,文辞古茂,不善读者,或议其所见之偏,而不知古籍仅存,惟此吉光片羽。往往有久佚之书,犹幸存于诸子中引见一二者,则读子实足以佐经也。汉、魏、六朝词赋有专集者,寥寥数家,昭明选余,弃如瓦砾。唐人孙巨源得《古文苑》于佛寺经龛,宋人章樵为之注,明人张溥又编辑《百三名家集》,而六朝以前文字,散见各史传及《初学记》、《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各类书者,几于搜采靡遗。至若唐之李、杜,宋之欧、苏,则又本集俱存,如日月之光,彪炳耳目,此皆由经籍而发为文章者也。
说部之书,载见《汉志》者虽已无存,而其后如《西京杂记》、《风俗通义》、《世说新语》、崔氏《古今注》、《颜氏家训》等书,各记所闻,各书所见。至唐而《资暇录》、《国史补》、《酉阳杂俎》、《尚书故实》、《柳氏旧闻》、《封氏闻见记》等书,悉称赅博。至宋而《西溪丛语》、《容斋随笔》、《野客丛书》、《梦溪笔谈》、《石林燕语》、《瓮牖闲评》、《学斋佔毕》、《演繁露》等书,群抒辨论。元、明以来,如陶九成《辍耕录》、杨升庵《丹铅录》诸书,尤指不胜计。通人哀集大成,于是有丛书之刻。
其例始于陶氏《说郛》,而陆氏《说海》、商氏《稗海》、李氏《涵海》、陈氏《宝颜堂秘笈》、祁氏《淡生堂余苑》、吴氏《古今逸史》、毛氏《津逮秘书》,程氏、何氏、王氏,并有《汉魏丛书》,踵而增之,使读者如入珠林,如登宝市,又皆证经考史、悉备取资者也。
我朝诸老先生,于治经之余,兼精史学者,莫如万季野《历代史表》、齐次风《历代帝王年表》、李申耆《历代地理志韵编》,及钱竹汀《廿二史札记》、洪北江《补三国》、《晋书地志》等书。而精校诸子百家及说部各书者,又莫如毕秋帆、孙渊如、卢召弓、顾千里诸先生。近所流传如经训堂、问经堂、抱经堂、平津馆、岱南阁、守山阁各丛书,较诸前明所刊,尤称精核。近日《沽经解汇涵》刻于粤东,《百子》刻于湖北,《二十四子》刻于本省,往往采自数家,用为底本。
《群书札记》序
若云专门之学,则精《国语》者莫如汪氏之《发正》、《考异》、《三君注》。精《文选》者莫如梁氏之《旁证》。以至仇氏之《杜诗》,查氏之《苏诗》,亦并能荟萃群言,以津梁后学。
今先生此书,复于前人所已言者,择其善而录之;并于前人所未言者,剔其隐而彰之,其有功于吾学也深矣!
婺源江氏《卦变考》,先生于此书弟(第)七卷全录其文。梅读至此,益心折先生学《易》之功,尤能实事求是,而不为近说之所动。夫卦变之说,始自荀、虞,于《易》例未能画一。其推求六十四卦,或谓自乾、坤来,或谓自六子来,或谓自十辟来,或又谓上下相加。如《损》、《益》,上下刚柔相变。如《小畜》、《履》,取象易。如《丰》、《旅》、《豫》、《比》,两爻齐。如《遁》先生《讼》,次生《中孚》,使学者瞢然莫知所从,已多力辩其诬,而决为先圣必无此说。
江氏独主反对之义,为千古发蒙。由《泰》、《否》二彖,“小往大来”、“大往小来”,豁然贯悟,以合六十四卦彖辞,触处皆通,罔不迎刃而解,此诚学易之士不可不知之第一义也。
而近日经生,未尝据此义以说《易》者,盖其故有三:一由于江氏之书名曰《河洛精蕴》,学者以“河洛”二字久遭排击,故一见此书,即不复展而阅之,而不问其所论之是非。再由于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亦以反对为义,学者知麻衣之书,为宋人戴师愈伪造,凡说之近于麻衣者,遂皆屏弃而不言。
又由于近人焦里堂作《易图略》,既辨变卦之误,并以反对为非,驳《解》反为《蹇》曰:《彖辞》利西南。西南,坤也。《解》无坤,《蹇》亦无坤,所谓西南者安在?又驳《萃》反为《升》曰:象辞柔以时升,坤晦于上,所谓冥升矣,安得为时?又驳《豫》反为《谦》曰:坤居上五,失位,以三先五,为灾为伤,所谓卑而逾矣,何亨之有?学者多信从之。
窃谓坤为西南,虽见《说卦传》文,而《蹇》、《解》之“利西南”,或未必即取此义。若《未济》三阳皆失位,此说出于箍桶之徒,乃本备、虞六交皆正成《既济》之说,而周、孔未有明文,则坤虽反而居上,未可以凶概之。
盖焦氏欲引伸旁通时行、当位失道之义,以自成一说,故其驳卦变,则出于自然,而其驳反对,即不无勉强耳。且据《周易义海撮要》所载薛温其说,及俞玉吾《大易集说》,知宋人以反对说易,殊不乏人。
而先生复据《汉书·五行志》引《京房易传》曰:“复崩来无咎,明艮山变为震雷。”“崩”字确有意义,则反对之说,自汉而已有之矣!
孔子《序卦》既以反对为次,而《杂卦传》文又多从反对生训。是孔子已以反对为易中应有之义,而表而白之。江氏由此会通,则“河、洛”之命名虽误,而反对之义固不误。麻衣之心法虽伪,而反对之说实未当伪也。
先生采此说而存之,知先生于汉、宋之间,固不欲稍分畛域,第知择其善者遵而从之,安肯随声附和,以渔猎博雅之名哉!向于治经之际,见先生人品之高乃而愈信。抑考江氏所著《群经补义》,亦于易之反对,大有发明。阮文达公刻《皇清经解》一书,取其《群经补义》,而不其《河洛精蕴》,殆亦谓“河、洛”之名可不必存,而反对之义实不可废欤!然则江氏之知己,惟阮公与先生而己。
光绪四年(1878)岁在戊寅六月望日 慈溪冯一梅识于武林西湖之诂经精舍
|